下午一点十三分。
西北郊,老城区,旧市集。
七月盛夏,天气闷热熏滞,昨晚一场侥幸的细雨已被彻底蒸殆尽,仿佛从不曾来过。然而,像是想用酷热来惩罚那场雨对大地的擅自施恩一般,硕大烈日宛如一整套念念有词的极端咒语,短短几个小时之内,就骤然上升到不可思议的热度。砖石路破败不堪,灼炙的地面像是被烤焦了,升腾起微微晃眼的热气,即便隔着鞋底,依然觉得脚底板似被放在铁板上烙着,烫得生疼。
午后的热浪如一面巨大镜子般反着光,飘忽生烟,忽隐忽现,出无声的怒吼,仿佛是在有意志地折磨所有不知死活、胆敢在正午时分出门的无知生物。
露天旧市集上见不到半个人影,沿街店铺也统统关紧店门隔绝室外的滔滔热气。一只野螳螂将纤长如丝的手臂伸出树荫之外,但曝晒在烈日下的那一瞬间,立刻又被热浪侵蚀得退回原地,好像再迟一刻就会化为灰烬似的。
不过,纵使天气炎热至此,也总归有些不畏热浪的勇猛人类,敢顶着高温红色预警四处闲逛,不打伞、不戴帽子,一张糙脸直面强烈紫外线,还专往那些炙烤最甚、砖瓦滚烫的露天旧街巷和矮胡同里钻——
——就比如,刚刚下车、抬腿走进市集口的这个平头男人。
男人大步流星、目不斜视地走着,看似好像对这条市集很熟悉,但离近了看,却能看到他那两片厚嘴唇之间正叼着一根细牙签,口中时不时喃喃念叨着数字,像是在数着什么。
进入市集之后,走过五百余米的蔬果店铺、杂货铺、美美甲店、遍地积着炸锅废油的小吃店、门面暗沉但亮着隐晦紫色灯光的修脚房,这些店面都仿佛被摊在油滋滋的铁板上灼烤着。接着,再穿过一条狭窄得只容一个成年人侧身经过的阴沉短巷,拐进下一条胡同里,这时,平头男人口中已从“一”默数到“八”——这已经是他路过的第八家杂货铺。
砖石地面油腻肮脏,平头男人闻着满街的烟火加烧烤气味,继续边走边数,鞋底偶尔打滑,抬脚去看,现是一片腐坏的菜叶黏在了上面。
男人嫌弃撇嘴,拿下牙签挑掉那片菜叶,随手一齐丢掉,然后继续向前走。
这条旧市集邋遢的程度,令男人想起他的老家安长镇。早年间乡镇旅游业尚未兴起,乡镇卫生环境堪忧,含他在内的一群熊孩子经常在外面跑,那种每月固定开设两个周末的零贩各种百货的喧闹市场就跟这里很像——遍地污垢、油渍黏腻、满街吆喝和砍价的声音,但卖的零食和画片很便宜,总是会成为那个年代熊孩子的最爱。
“……十、十一、十二……”
平头男人停下脚步,打量了一眼旧市集上第十三家杂货铺的紧闭店门,抹掉头上被烈日晒出的汗,没敲门,径直推开店门,走进店里。
门庭狭小,但男人身材高大,需要弯腰低头才能进门。店里面积只有小几平方,泛滥着一股浓郁的泡方便面和臭脚臭鞋的混合味道。一个留着满头深红卷、浓妆艳抹的瘦瘪女人躺在柜台后面的摇椅上,穿着一件非常难看的棉布花裙子,裙摆很长,但女人的姿势毫不雅观,大咧咧跷着二郎腿,裙子被风扇的风吹得晃动,对面油腻的茶桌上摆了台又旧又厚的电脑,屏幕上光影变换,一些隐隐约约的男女呻吟声从电脑中传出来。
见到有客人进来,老板娘并没露出半分尴尬的神情,甚至没将电脑上播放得正嗨的小视频暂停,就任那不正经的声音放肆响着,慢悠悠打了个哈欠,合上大腿,胡乱拢了拢裙子。
“买什么?”
平头男人扫了一眼女人半裸在外的腿。
很细,瘦骨嶙峋的,膝盖骨突出,形状极丑,但没有腿毛。不过嗓音倒挺粗,像是故意夹着说话……
男人的目光在女人的脖颈中间滑过,又瞟了眼女人的手指甲,扯了扯嘴角,不紧不慢开口道。
“我找谷子李。”
杂货铺老板娘抬起眼皮,盯着平头男人看了看,面不改色,竟直接伸手将那视频的音量调得更大了。肮脏的日语语气词从专业演员的嗓子里冲闯出来,伴随着夸张做作、毫不走心的吼叫或娇喘。
“你走错地方了。”
老板娘在这些此起彼伏的声音中懒洋洋地哼了一声,又继续躺回椅子上,拿起一袋橘子味的qq糖拆开。
平头男人不动如山,就似没听到视频中淫秽的画外音一般,表情丝毫未变,又把话重复了一遍。
“我找谷子李。”
老板娘翻了个白眼,龇着黄渍牙齿开始咀嚼软糖,吃相与斯文沾不上半点关系。
“这里没有这个人,赶紧滚。”
“哼,还挺有节操。”
平头男人从鼻子里出哼声,粗糙手指点了点玻璃柜台。
“o。我在他手底下做事,是他让我来的。”
听到这组六位数编号,橘子软糖咀嚼声停了一瞬。视频中的女人熬到了固定时间,开始准点表演假高潮,努力向后仰着脖子,抖着脚丫子出过分冗长的哀嚎。柜台后面的老板娘慢吞吞眨了眨眼,摇摇头,继续百无聊赖地看日语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