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榮覺得自己還算沉穩,但每次聶臻一開口,便有些招架不住。又想起他鞋襪還是濕的,忙拉著他坐下,收拾柴火打算點起火堆,一邊問他怎麼直接從水裡走過來了,又道:「他人很好,你這些朋友都很好。
聶臻似笑非笑看著他,道:「周兄,我頭一回從你嘴裡聽到這樣的溢美之詞。想必我本人雖然不怎麼樣,識人的眼光卻很好。」
周榮想起從前自己說他東施效顰,老實不客氣地說和他不算朋友,不喜歡他,不由又感到臉紅。紅完之後,便有些黯然。他平日雖不善言辭,但也很少出言傷人,少有的幾次,卻都是對著聶臻。
他將火絨投入乾枯樹皮中,看著火舌一下騰起,低聲道:「你比他們更好。」
聶臻散開褲腳,光腳踩在泥土上,故意沉聲道:「哦?好在哪裡?」
他腳背比其他地方更白,上面一道青藍色的血管,筆直,清晰,似乎能感覺到底下血液汩汩流動。
周榮抬起頭看著他,打量了一會兒,道:「更好看。」
他過去認為好看是一種多餘的東西。特別好看的人,和特別難看的人一樣,站在人群中時,像是一片灰翅飛蛾中混入了明黃的蝴蝶,十分扎眼。不過習慣之後,他有時也忘了聶臻多麼好看,只覺得他就應該長這樣,可以一直看著,怎麼看都喜歡。也許他以前沒弄明白,這才是人們說人好看的意思。
聶臻眼中笑意閃動,還是壓著嘴角,道:「果然是近墨者黑,周兄……」
他頓住不說,眼神掃過周榮嘴唇,那次的輕輕一咬便似乎又貼近了,讓他連呼吸也艱難起來。
聶臻卻又轉開了眼,拿起樹枝撥著火堆,笑道:「怎麼不見周姑娘?我看到你們鋪子裡關門了,她想必也來了。」
周榮道:「她在圍場裡。」
聶臻唔了一聲,笑了一下。
周榮道:「我——」
聶臻抬手按住他話頭,道:「我知道。」
火堆畢剝作響。周榮艱澀地道:「你知道什麼?」
聶臻淡淡道:「知道你不願意她傷心,知道她傷心裡也有我一份「功勞」,還需要知道什麼?」
每一個字落下來,都像是烙紅的燒鐵,粘在肉上炙烤著,嘶嘶地響。到不可忍受的時候,又恍惚覺得沒什麼大不了,還可以忍受下去。
周榮忽然笑了下,道:「我也不願意你傷心,但是看到你傷心,又比看到你不傷心高興……你說是不是很奇怪。」
聶臻面上的陰影晃動了一下。他又抬起眼,看向周榮,像是要在他臉上看出一個洞來。周榮盯著火堆,數著火苗的跳躍,聽他道:「三百天之後,你再這樣躲著我,那就隨你去。」
周榮坐著沒動。
腦子裡不合時宜地扎入一塊尖銳的記憶碎片,明明是第一次想起,卻忽然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他剛剛被周邯帶下山時,為了給他修理頭髮指甲,許多人上來將他按住,把他的頭浸在一桶味道刺鼻的熱水裡,又捆住他的嘴,怕他咬人。
他那時對周邯充滿了信任,沒有想到他會突然這樣。頭髮被人一把抓住,喀嚓剪掉的時候,就像胎兒被強行拉出母親肚腹,粗暴地扔在一邊,他趴在地上,沒有辦法出聲,只能在心裡撕心裂肺地喊著,恨得雙眼一片血紅。周邯站在一片血紅里,跟旁邊模糊的影子說笑。
「周榮,」聶臻嘴唇開合幾次,周榮轉過頭去,才終於辨清他在叫自己名字。他面上有些焦急,讓原本清俊的五官也有些變了形,眼睛似乎時大時小。
周榮眨了下眼,道:「不會的,三百天之後……」
他察覺到自己聲音異常沙啞,完沒說還,就被聶臻抱住,手臂在背後收緊。
兩個成年男子差不多的身形,抱在一起時的感覺頗為奇妙。有一瞬間,周榮覺得找不到自己的心臟了,仿佛聶臻的心臟跳到了他的胸膛里,在裡面有力地搏動著。
「是我說錯了,」聶臻跪在地上,緊緊抱著他,聲音從腦後傳來,比他平常說話要慢,也帶上了沙啞,「我怎麼可能放你跟別人雙宿雙飛……」
他卡殼了一下,吸了口氣,像是要笑,卻沒能笑出來,聲音有些抖:「你不要再哭了,你再哭,我只能跟你一起哭了。」
周榮摸到臉上濕漉漉的水跡,心內震動,恍恍惚惚放開手,站起來時,周圍又是一片熟悉的濃霧,再看不到其他了。
到了另一個世界,他忽然有種回了家的感覺,臉皮一下厚起來,不動聲色抓住聶臻左手,將手擠入他指縫中,同他十指相扣,牢牢握住。
「……等到仙境結束,只要你不嫌棄我,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白霧中,聶臻似乎側過頭,半邊眉毛高高挑起。他在周榮掌心勾了勾,忽然鄭重其事道:「周兄,你有沒有聽過黃泉相見的典故?」
周榮只覺掌心痒痒的,連他的話也沒聽清,便在手上加了點力,將他手指按住,道:「沒有。」
聶臻笑道:「左傳上說,鄭莊公母親姜氏偏心小兒子,幫著叔段造反。莊公一怒之下,立誓說,「不及黃泉,無相見也。」事後,又思念他母親,感到後悔,可惜君無戲言,不好下台。潁考叔便提議他挖地三尺,找到黃泉,再帶著姜氏來見他。
「我那天聽周姑娘說你想要回焉支原,當即在心裡立誓說,除了仙境內,不到黃泉,絕不再相見。幸好沒有說出口,不然,我也該千方百計去挖黃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