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無由的一痛,百里肇道:「我記得你初回平京那年的冬天,似乎特別的冷!」那是他雙腿殘疾後的第二年,也是讓他記憶極為深刻的一年。雙腿不能動彈的第一年冬天,他的心中猶有希冀,希冀著能夠覓得名醫,醫好雙腿。然而轉瞬年許,該延請的名醫,都已延請過,一應可能生效的法子,也都嘗試過了,他的雙腿卻始終都是那樣,不好也不壞的。
那一年的冬天,幾乎可稱得是他人生最為黑暗的一年。董後過世的那一年,他雖也悲痛,但畢竟年紀還小,雖有喪母之痛,卻仍帶懵懂之心。其後的十餘年,宮中的風刀霜劍雖也令他倍感疲憊,但身邊總還有董後留給他的初雨等人陪著。
初雨的故去,讓他心痛,他曾發誓,定要找出幕後主使之人,將之千刀萬剮,以慰初雨的在天之靈。然而即使以他在大周的根深蒂固的勢力,他也花了太久的時間,才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得出了事情的真相——他敬愛的父皇以及養他多年的蕭後。
那一年是他徹底心灰的一年,仿佛為了順應他的心緒,那一年的天氣也是格外的寒冷。府中的金桂剛剛溢開幽香,便被一場狂暴的秋雨擊垮。隨之而來的,便是連場大雪。
仿佛只在一夜之間,冬天便急匆匆的來了。頃刻之間,大雪便壓覆了整個的天地。那一年的冬日,即使屋內常常燃著七八個火盆,他似乎都無法感受到一絲的暖意。
那種徹骨的冷寒,直到今日,也依然讓他刻骨銘心。
因沉湎於自己的往事之中,遠黛倒是不曾發覺百里肇的失態,久久沉吟之後,她才淡淡的嘆了口氣:「那一年的冬天,可真是冷呵!那雪,厚厚實實的,走出屋子,滿眼都是一片片的白。我那時甚至覺得,我會不會熬不過這個冬天。這麼一想之後,我又會覺得可笑,我算是個什麼東西,怎值得天地都為我戴孝。然後我就知道,我一定會活下去的!」
說著這話的時候,她面上的神色卻是一逕的安然,甚至有種莫名的輕鬆。
握著她柔軟小手的手掌不覺握得更緊,百里肇忽而微微笑道:「其實我們真是很有緣!」
「噗哧」一笑,遠黛偏頭斜乜向百里肇:「我倒是覺得,你如今說話是愈加的動聽了!」
她本不是那種愛沉湎往日苦痛的人,更不愛做那種為賦詞強說愁的事兒,百里肇問起,她便說了,但也只是說說而已,過去的事情,於她而言,終歸是已過去了。對從前,她從不諱言,也許仍有些許的懷念,但卻知道,那些遠遠不足以讓她放棄如今的生活。
笑著與她對視一眼,百里肇忽而抬手一指前方:「照水林到了!」
照水湖畔,湖水是一如既往的清幽,山風拂過,漣漪陣陣,幾片落葉被風卷落,打著旋兒的落在湖心,而後隨水漂流而去。雖已暮秋,湖畔,零星的幾點雛菊開的正艷。
行到湖邊,在一如既往橫臥在湖邊的那一塊平坦白石上坐下,遠黛的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在倒映在湖面的照水梅樹上:「父王的別院裡頭,也有一片照水梅林。雖說人人都覺梅花該是一種孤傲的花,我卻總覺得,照水梅其實是極嫵媚柔婉的!」
詫異的轉頭看她,百里肇笑道:「這又如何解釋?」
揀起身邊石上的一片小小落葉,遠黛隨手將之拋入湖中,而後方笑著解釋道:「因其花開向下,故名照水!你仔細想想,這花,可不正像一位對鏡梳妝、顧影自憐的美人嗎?」
注目看向那一池深泓的湖,百里肇也不免點頭贊同道:「確是有理!」
聽他贊同自己的言論,遠黛便也開心的笑起來,陽光下,她的笑容在這一刻,竟是純真如稚子:「我一直以為,一個顧影自憐的人,即使看去孤傲世無匹,心中也一定是柔軟的!」
若有所思的看她一眼,百里肇忽然問道:「那你呢?你會顧影自憐嗎?」
微微探頭出去,低頭在平滑如鏡的湖水之中照了一照後,遠黛卻忽然的嘆了口氣:「我幼時,幾乎就沒有過任何機會可以去做那些顧影自憐的事!」
郢都時候的她,是廣逸王的掌上明珠,是南越最為尊貴的宗室女。她的身份,甚至比大多數的公主都更要高貴。幾乎所有的人,見著她時,都不吝於誇讚。她也一直以為,自己是舉世無雙的,即使後來,她清楚的知道,自己並非廣逸王親生也是一樣。
回平京後,凌府眾人視她如草芥,若說她完全不介意,倒也未必,只是很快的,她便已平靜下來。事實上,凌府之人,若真將她看得如珠如寶一般,也許她反更接受不能。
在她心中,真正的家人,已被她永遠的埋藏在了心中。既然她從不以為凌府之人是她的家人,自然更不會去與他們計較什麼。既是陌路,便不值在意。
含笑的將另一隻手緩緩覆於那雙交握的掌上,百里肇徐徐卻又堅定的道:「我永遠不會給你顧影自憐的機會!」這一句話,他說的極低,低的仿佛只有他們二人才能聽到一般。這一句話,他又說的極堅定,堅定的仿佛一個亘古不變的誓言。
偏頭看他,良久,遠黛才一笑,抬起左手,輕輕覆在了那三隻手掌上,仿若承諾。
身後,有窸窣的腳步聲響起,間中更傳來惠兒的聲音:「你們都小心些!將這些東西仔細的放好!別弄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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